我到王廷海老人家时,刚过10点,外面明亮的日光照进来,给这个简朴却温馨的居室镀上了一层金光,老人迎出来把我们让进门。这位华八井建设亲历者笑起来憨厚和羞涩。
老人的目光看向我,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透出一份更加坚毅的喜悦,我倒了茶递过去,他双手接过来,有点抖,关节处粗大突兀,手上纹路很深,像久经风霜的树干。他说话很慢,也很轻,一个字,一个词,仿佛力气已经全部用在了那个峥嵘的时代。
六十年前,王廷海所在的32120队负责开钻华八井,他是井架工。1961年1月,刚刚飘过一场小雪,他随32120钻井队开赴东营村东南三华里处——如今是早已载入国家石油工业史册的华八井驻地。
“到的时候是正午,阳光挺好,大家都觉得是刚下过雪的事儿,否则这一天一地的淡白色怎会那样无穷无尽。”老人端起茶盏,对着褐色的茶汤轻轻嘘气,白色水汽袅袅飘升,他那辽远而温润的双眸里溢出浑浊的湿,“没有活物——满眼,只能看到近处几蓬干黄的细草颤巍巍在刺骨的风里抖索......” 那当然不是雪,那是淡白色终年不化,且日渐厚实,是反渗形成的密积于土地上的盐碱粒。这里没有饮用水,只能将就着把村里一块洼地的积水简单处理后煮开了喝。
“一股子涩味,那些水平时是饮牛羊的,粪蛋子飘了密密麻麻的一层,我们整个队都喝的闹肚子”老人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茶杯:“生活用水解决不了,打井的水更没着落,我们决定自己挖一口井。”
“一天一夜的时间,倒换着干,实在累的撑不住了,就在野地里躺一会儿,有了精神再下井。”老人慢慢摩擦着茶杯外壁,像在轻抚那个时代的艰辛:“打成的水井直径3米、深4米,日供水120多方,终于保证了充足的开钻用水。”人喝了也不会闹肚子了,老人似乎忘记了说这一点,那时所有的心思都在华八井开钻上。
1961年2月26日,华八井正式开钻。
“那天一大早,队上所有人都列队来到井场,指导员魏家振进行开钻动员。”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放下茶杯,托起桌上一个小茶盒,模仿当初魏指导员的样子举了起来,一字一字重复他当曾经听到的话:“这是一瓶从大庆带回来的原油......”
“这是一瓶从大庆带回来的原油,我国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血液,我们需要油,迫切需要!大庆油田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油气发现,华北不能落后,现在,能不能找到油就看我们的了!”魏指导员一只手高举着装原油的瓶子,另一只手在胸前攥紧,用力挥出去,包括王廷海在内的所有人都激动的满脸涨红,他们争先恐后地把同一只手臂用力挥出去:“快打井,早日找到大油田!” 在烈烈寒风中,人声鼎沸,钻机轰鸣,华八井开钻了。
没有起重设备,立起一个40多米高的井架,只靠摇绞车和铰链,40多块大角铁,每块200多公斤,天车2吨多重,都靠人拉肩抗,一步一挪,边挪边拖。由于施工设备落后,钻进过程中经常会出现泥浆外溢,为了确保正常钻探,工人们钻下去,用手一点点挖出淤泥,每次都全身湿透,天长日久,王廷海也染上了急性关节炎,严重时疼的路都走不了。
“2015年,就治好了。”老人轻轻抚着双腿述说:“在北京301医院做了骨头置换手术,现在能站起来了,正常走路没问题。”那个年代的惊心动魄,在王廷海脸上表现得那么平静,这就是苦干实干的石油精神吧?我这样想着,也把这句话宣之于口,他却笑了,低下头轻轻说:“不,这不是全部。”
王廷海伸手在茶几下摸索,取出一个老式触屏手机,他眯着眼,有点吃力地点开微信,在一个取名“老石油一家亲”的群里,上翻了一些,找到一段视频。里面录制了国家新冠肺炎危重症临床救治专家组成员钟鸣在武汉参与推进重症救治工作后的一段自述。旁白叙述:有一种使命,叫“倾尽所能,从未放弃。”视频结束,王廷海郑重告诉我:“这也是石油精神的延伸。”
倾尽所能,从不放弃。
60年前,他们用了6年时间,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再从西到东,在华北平原从华一井打到华八井,他们在一个个恶劣的生存地落户开钻,饮风食露,无分寒暑。他们成功在华八井,但这次成功前,他们还打了七口井。
“我们有信心,就像那医生说的,虽然每一次失败都让我们感到无力,但我们依然能看到胜利的曙光,大家一起吃苦、一起努力,总觉得胜利就在前方。”老人的语速快了一些:“比起那些在抗疫一线的孩子,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尝试了七次,就打出了华八井,但如果不如意,九井、十井我们也有信心拿下来,毕竟,那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病魔,毕竟,它连着的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王廷海眼中有水汽漫了出来,看向我“今天你们日子好了,不用像我们那时候一样吃苦,但现在的孩子们,并不比我们那时候轻松,也需要有点精气神儿鼓励着。”他说:“就如同在新冠肺炎抗疫前线,那些救人的和被救的孩子都需要咱石油精神的鼓励啊。”
临别时,老人拉住了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身上半个多世纪油田建设积淀的血汗没有散去,胸前带了35年的党徽也依然在闪闪发光。(王瑾)